长吉

拣我一个吗 扔吧

月影儿碎

海底月是天上月,眼前人是心上人。

——长途跋涉

灯因没供电灭着,也不见蜡烛。施太太上身倾向梳妆台,昂着下颔,借月光熟极而流地将口脂点于下唇,匀开是鲜艳的红。沉红软缎长旗袍松松伏她身上,袖子往上短了两寸,露出一段细白的小臂。 
她一壁理着镜里女人的鬈发,一壁拍那十岁女童的肩,“化云,帮妈拿过沙发上的湖绿包来。” 
化云正把玩一个胭脂盒,珠灰以为底,橘红缠绕,大小刚能叫她攥住,喜爱得不行。听见姆妈使唤,把那胭脂盒藏到手里,心想没灯姆妈定是瞧不见的。答声“嗳!”登登登去客厅找那包,俄顷捧着那小包拿给她姆妈。 
施太太接了包,从镜里瞧见她,笑开,“才刚妈丢了个盒,”鼻尖相抵,她闻到姆妈身上柔软的愠怒,“可是叫化云捡去了?”刮了她鼻梁,“小坏蛋!这算妈送你了,明儿教你染。这会 
儿妈得出去了。” 
化云快心极了,灵灵巧巧行了个屈膝礼。施太太看着乐心,笑声银铃儿似的荡着,拍了拍女儿的头,扭着身子去下楼梯,一对鞋跟要刺穿木地板。一步一步踩的回音听在化云耳里,与掌心的愉悦混合成奇异的空洞。 
不知是深夜几时,洋台上的风不徐不疾地吹,无线电里的女声仍旧唱着,台灯散出昏黄的光,是个十分适意的深夜。 
门吱呀一声叫推开,“砰!”地又关上。地毯因不堪重负而深深的陷下去,自然想到绣花针刺进冰冷的指尖,血液却滚烫过那一团雪,吞噬了,自己也陷下去。要俯身去捞它,却拾掳不起。接而,廊子上有残兵的断枪无规律地撞击发出悲鸣。 
化云恍惚间想到这些,一下子清醒,趿上拖鞋,从沙发上起了身,果见施太太红唇陆离、眼神涣涣,残着一丝柔。她开口叫“姆妈”,于是摇曳的身子几不可察的一顿。悲凉的、毫无生气的“嗳。”顺手将手中的包搭在沙发靠背上,一松手,便啪地摔下去。而后径自朝阳台去,经历过一场长途跋涉,在那梅花纹样的绣墩上,终于坐下。 
化云瞧她坐定了才跟来,看着姆妈,本想说句“电又供上了。”却又觉得没意思,于是看到外头去。 
“娘,那玉盘怎么挂天上?”化云留着短发,掩住干净脸庞的轮廓。她手指窗外,盯着那冷冷的一团月,屋里暗着,只阳台借着些月光。施太太懒展一双丹凤眼,月华使她脸上的酒晕也显出苍白。听见女儿问话,只偏过头瞟一眼,仍旧转回来,不时啜饮杯中酒酿,"那东西,叫月亮。"声音飘在屋子上空,脚尖上挂的高跟鞋悠悠荡荡。俶尔停了,鼻里轻轻嗤:“今个呀,是节——中秋。都上赶着一家去瞧那东西,其实有什么好看呀?”良久,复又喃喃:“况看月这事,又不拘是不是一家人。“说完,左手下意识去摸洋火。忽想见女儿仍在,放下高脚杯,俯身捧着她脸,言笑晏晏:“化云睡去,明个早起,妈教你染胭脂。” 
听见“胭脂”,心中便有种病态的激动流遍全身。化云应个是,疑心地瞧了一眼天上挂的“那东西”,而后便毫不留情地回头——果然没什么好看,我自然也不爱的。 
夜沉沉的,灯都熄了,只洋台上的一星红点还明明灭灭。划不破整个混沌,仍旧只是作茧自缚。 

——湖绿长裙

台灯的光孱弱得碎成了一滩滩浸到冷硬地板里的白兰地,她整个的倾向镜里,食指点了胭脂——那胭脂活像胶住了的血——在上唇匀开,轻慢地抿合,就成了令人惊悚的红唇,与清瘦的脸形成强烈的对比,昏光使她面目模糊。离镜里的自己愈来愈近,眼见快要跌到里头去,左手撑在台上,终究站住了。 
才意识到似的,她瞥过身后那人,还笑着望她的,眼里全是她的那个。于是停下手中动作。眉毛先软下来,卧在眼的上面,像是提醒眼睛,最后却只有唇角殷勤地扬起。朝镜里人说:“还不走?” 
他听见这话觉得好笑,鼻子里溢出笑息,于是向她走去——两人之间距离并不很远,但她瞧他却存心地放慢了脚步,步步走得郑重,故意要使她重视起来似的,有种作弄她的意味。走到跟前,顿了一顿,双手从袴兜里拿出,直接放在了梳妆台她所占的部分的两旁——将她圈起来了。 
他紧闭双眼,一下子闻见她的味道——是仍穿着湖绿长裙的少女,言笑晏晏。他爱极了这味道,固执地认为怀中人仍是少女,竭力不去分辨甜得齁鼻的胭脂味。将头埋在她的颈窝,心甘情愿地、快然地陷进去,陷进虚幻与真实的边缘。一点儿来不及想切身安危。 
——明明是轻浮的性子,故作什么沉稳步调? 
瞧着镜里两人,她在心里大笑起来,是那样全然不顾那胭脂是如何撩人,一点样子也没有的大笑——好在他听不见,不然要被吓走的。 
她一转身,一双柔荑自然和顺地伏在身旁的两只手上。那张过分勾挑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,冷不防地像是全身都触电,一下子没法思考,少女不知道去了哪,只知道自己的唇想要眼里那两片唇上的不要命的红。他也那样的去做了,那样不要命的,双手揉皱了她背后的红缎旗袍,沾上不知是谁的汗。只是由于离得太近,谁也看不清谁。 
终于都再也没力气了,他才停下来,额头抵着额头喘气。他却不放过她,右手勾起那圆润的下巴,吁吁地问:“叫……叫不叫我走?” 
“……易均。”她用颤抖的声息叫他的名字,藕臂一点力气都没有似的环住他的脖子。 
像少女。 
这使他一阵战栗。 
他居高临下地吻她,不似刚才那样用力,只是轻软的吻,却不住的颤抖,发着热。一边吻一边口齿不清地叫:“化云……”叫着叫着,却真觉得她要在自己怀里化成抓不住的云朵了,于是将她的腰身搂得更紧些,一个劲的像要嵌进自己身体里。却怎么用力都嫌不够。 
灯忽而地灭了——化云十七岁时,施公馆赔掉了,搬来的这间弄堂房子电路不好,常常断电;然而化云与施太太不常在家,便没有请人看过——但两人并不在意,只是各搂着一具滚烫身躯,交换着失力的唇。 
余光无意地瞥见窗前泻了一地月华,身子忽地有些冷了;但随即将勾着他脖颈的臂圈缩得更小些。 
我可不爱月亮。 

——孑孓还血

回过神来看周遭,天空暗沉沉的,陆离的灯火在僵寒的空气里动弹不得。
枯树杪上落有两片艳影,喈喈噪着。易均一路注目,等移了步换了景,便有一只扑棱着离开了,没打招呼。
才刚他想的是化云。
不知她在不在家,这么晚又去哪里玩呢?这样胡乱想着,吐出一口白雾,听来像极了太息;双手放进了大衣的衣兜里,却碰到一个硬冷的东西
,一下子想起来,前天他穿这件大衣到那儿时,带了一盒巧克力要送她。她欢喜极了——若要形容,“嗜甜如命”再恰切不过——当场拆开,那样旁若无人的一个接一个送进嘴里。然而,不得不说那是一个漫长而又无趣的过程,而他却点起香烟,然后那样耐心地瞧着她欢喜的样子。直到只剩一块,正要放进嘴里,然而抬眼瞥见发着痴的,望向窗外的一无所有的他,却顿时改了主意。信手捡一张锡箔纸包好那块巧克力,攥手心里,一路漫不经意地走到玄关,佯装要理弄钢钩子上挂的大衣,却悄然将那块巧克力放进衣袋里了。
他看见了,却没言语。只是心里暗暗地要发笑,笑她的幼稚与天真。不过他不爱甜,又不愿转赠他人,于是只是任它待在那里。
下了车,拿出口袋里的手——右手那块巧克力握得有些化了,黏热的——从皮夹里取钱给车夫,就碰到口袋里的烟。但他强忍下瘾来,与自己约定离开后再吸。
揿了几回门铃,没声息;或又去玩了,他想着,索性从内衣兜摸出钥匙开了门。
屋里气氛沉滞着,空旷得找不见一点缝隙来藏匿。同时涌现的敬畏莫名使人有窒息感觉。他低声唤:“化云——”没人听得见的声音。一路唤着各处去寻她。不知为什么忘记了开灯,所以只觉得身处阴冷的一团。推开了盥洗室的门,上升的冷烟扑没了他唇齿间的名字。他看见一个灼眼的红点,像蚊子抓挠心口,又还回来的那一点血。
霎时有些懵懵然,随即有些不可遏地悲怒起来。然后让那莫名的敬畏掩去。
往前一些,看清她斜倚浴缸的轮廓,身上还妆饰有水珠,折射路灯的细小小芒刺。头发一绺绺贴在鬓角。阴风潜入,颤抖的身子和烟气混成一团。好像要坠落的一团云,要惨白的唇来亲吻。
“不吸了好不好?”口气轻得不配拥有回答。也许有几分钟的僵持,那让他感到虚空,以及全身的血液都放弃运行。
终于仿佛不是从空气中传来的一句:”你走好了。”
他不记得那之后是多久的死寂,好像很长,也很短。中间她信手将烟蒂扔进浴缸,又换一支。
忘记了那几步的目的是什么,是给她披上冷硬外套,还是亲吻她凹陷的脸颊?给她披外套的手没有停留,没揽她入怀。只把手放进了大衣兜。
关门声“砰!”地响起,抑不住的时候,便将脸埋在臂弯里咽泣,执烟的右手兀自翘起。
他那几步走得冰冷,她想。

迷迷蒙蒙要睁眼,瞧不清,然而有满目的凉意,皮肤则是触了冰冷的缎子才立时感到。喉咙搡着,舌头绷紧了,贴不紧牙齿,口干舌燥,就要撑起身子来,颈子却酸痛,“咝——”顿了动作,朝后睨那么一眼,原来是枕着浴缸沿儿睡过一时。 
喝水,喝水。念着念着颤巍巍起了身,光脚踏在一动不动的地板上,一眼就穿过去,瞧见了外头的天光,没一点力气的垂死的。 
堪堪行走在这房子里,啜饮几口杯里的冷水,这时候才感到那没一点力气的天光要把她打回原形。 
地板撞击出声,踉跄着蜷回被子里。睡觉,睡觉。 
周身回了暖,脑子里就清楚了;死了似的躺着,可是知道外面仍然是活的,所以睡不着。睡不着,泪水就现出来。 
脑子里是空白——没骗您——可能是再也没什么事可干了,所以只好流流泪;等到泪水流完流尽,她又死了似的躺着,再也没什么事可干了,她就要找事情做;她想挺起脊梁,撕了身上的红缎,听一听裂帛的声音,酣畅淋漓,可是她没法,没法儿撕裂。红缎子不知羞耻地附她身上。 
好好地,她想,用最后一点气力——到梳妆镜面前,让盘扣一个接一个分手,她蜕一层红色的皮,一切全都能在镜子里用一双深陷的眼窥见;包括那一具少女的裸体。是的,的确是的。 
——停下来,停在少女的裸体上,停在月白对襟褂子和湖绿的百褶裙上。停下来,别走了。 
“姆妈穿着沉红色旗袍,又一次,又一次……可是美极了!” 
“月亮——可恶的月亮。有什么好,永远是呆呆地吊在那里;你们喜欢,我就偏不喜欢。” 
“胭脂在脸上,胭脂也生动,我也生动——我是多么样的像姆妈啊!这世上还会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吗?” 
……不,不是的。不对!这是不正确的!一切都已经没有了!只有,只有我。——我!我!我! 
是……是这样!要去看月亮!打开这间房子的门,冲出去!去外白渡桥,去看月亮!天上的那个月亮! 
脚不是痛,是鲜血淋漓。看不见大块大块飞来的冰冷钢铁,听不见烦嚣的叫骂与鸣笛,一心只要去见月亮。快点,快点,再快点。 
——怎么,月亮呢? 
就是月亮,也被沉垂的云被裹在了里头,使不出丁点力气。好像她,呼息一窒。 
没有月亮的;姆妈也没了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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